《长安奇骗录》(1)| SciFidea中文奖·戴森球征文大赛入围作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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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长安奇骗录》(1)
全文字数:1516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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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
国之将亡,必有妖孽。
元正刚过,朔风疾卷,鼓楼上的自燃灯罩换成了红纸,映得朱雀大街左右几坊红影绰绰,仿佛被一把火烧着了似的。官家告示依旧贴满大街小巷:征长安匠人去金粟山修皇陵,不挑手艺,有力气就成。人数多多益善,上不封顶。开出的月钱是涨了又涨,目前足足有一两金,月末准时送到家人手中!
如此慷慨的条件并没有砸出什么水花。府衙前报名的百姓稀稀拉拉,大都是些贱籍在册的老弱病残之人。百姓们可不傻,修皇陵的匠人自古有去无回,工钱是有命拿、无命花。更何况五年来金价接连大跌——大量金饼子不知从何处持续涌入长安,形如太阳,软似河泥,轻轻一咬便是两排清晰齿印,舌尖舔一舔,冰糖似的甜滋滋,绝对是难得的上乘纯金。什么东西多了都不值钱,连钱多了都不值钱,金子也一样。
长安西市繁华南街的赵记茶寮里,一帮食客把柳木凳排成半弧形坐好,怀抱几碗瓜饼酥酪,将一个身着黑蓝长褂的说书人围在正中。“你刚刚说,金饼子是从金粟山偷偷运出来的?如此说,圣人招工匠不是修陵,倒是要挖金子?”观众里有人好奇问道。
“非也。”说书人哗啦一声将折扇收叠一半,摇头道:“金子是皇陵运回来的不假,但不是由矿里挖出,而是‘仙人’自异界下凡后亲手赠送的:那夜子时,乌云蔽日,安陆南山沟附近天幕突然乍亮,像被烧火棍捅了个大窟窿似的。几架仙车轰隆隆从窟窿里掉出来,发出轰天巨响。方圆五十丈内的草木、土石瞬间烧成汽,连十里外的一片老槐树林都被齐腰震断。”
“吓!”众人连连咋舌:“‘仙人’咋能是这样?地狱恶鬼还差不多。”
说书的板下脸,正色道:“慎言。造口业会遭仙罚。”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凑过头,“不过,当时车门吱呀一开,几个‘仙人’轻飘飘地出来了。我当时就伏在野草丛里,看得真真的,那眉眼说是恶鬼也不差……你们想知道么?凑近些。”他收了话茬,神秘兮兮地勾勾食指。
众人忙不迭挪过凳子往中心聚拢,屏住呼吸静待下文,口里的酥饼都不敢嚼。
“茶来了——”
众人被惊得一抖。一个行商扮相的络腮胡中年汉子扭头怨道:“正说到紧张处,老板你偏这时候上茶,一惊一乍地吓死个人。”
“说书的胡诌罢了,你们还当真事儿听。”掌柜一面笑着回话,一面闪腰借势把热气腾腾的茶水注入桌上茶碗里。那铁皮壶嘴足有一步半长,指粗的水柱远远射入碗心,待九分满,掌柜手下一发暗力,水柱立刻停住。如此轮转一圈,人在一步半外的掌柜注满了几十个茶碗,竟是一滴未洒。众人不禁叫了声好。
络腮胡呷了口茶水,眉头一皱,从怀里掏出一块东西递给掌柜:“忒苦了,便宜冲茶真是喝不得!给我来壶煎茶吧——这块茶饼是新收的上等紫笋茶。你拿泥煤小炉烤到发红,捣成沫子,加水煎三沸,铺一层葱、姜、陈皮丝,再点两滴酸梅汁就成了。”想不到这络腮胡人看着糙,嘴还挺叼,对茶道颇有研究。
掌柜接过茶饼细细打量一番,知道价格不菲,“好茶!不过越好的茶煎起来越费事,我店里伙计今日外出采买,前堂的生意只有——”
“且去,且去,还怕我们偷了你的店不成。茶得了我免费请大家喝,也算帮衬你生意。”络腮胡不由分说便将掌柜推走。
见掌柜走远,说书人干咳几声,又开了腔:“既然这位兄台如此豪爽,请大家喝上等好茶,不妨再尽兴一点,赌一把如何?”他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黄纸,抽出一张,用指头蘸了茶水在纸上写写画画,然后抬起身边酒坛,把纸片压到坛底。“就赌‘仙人’一共有几个。我把答案写在纸上,你们一人在纸上也写一个答案,每人押注铜钱半贯或者五钱银子。猜对者平分全部铜钱。如何?”
书文故事居然还能用来赌?众人一时也想不明白,加之赌注挺大,便踟蹰着不上前。又是那络腮胡汉子第一个起身,从褡裢里掏出荷包笑道:“有趣,有趣。哎,你们赶紧着点儿,等说书的那张纸上茶水蒸干,答案不见了,咱可就玩不成了。”他哗啦一声将碎银掷进一个木盒,众人见状也陆续跟进。很快,木盒里盛满了白花花的银子。
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掌柜自后厨出来,手里拎着一盏玄铁茶壶斥道:“私开赌局是犯律令的,上头如果查起来,你们一个也跑不了,连我的茶寮要受牵连。快把钱取回去。”
“你不说,我不说,上头咋知道?”说书人唰啦一下展开折扇,遮住半张脸。
“不行!”掌柜语气坚决,一边说,一边拿起木盒朝众人走。
说书人几步冲上去,扯住掌柜衣袖:“且慢。”话还没说完,只见他脚下一滑,身子一歪,竟直直朝掌柜撞了过去。
“哎呦!”掌柜一声惨叫,咻地弹起一尺高。待他撩开衣袖,胳膊上一排赤红的燎泡看得人汗毛倒竖。原来,说书人这一摔碰翻了茶壶,将滚烫热水一滴不剩地全浇在掌柜手臂上。
这下掌柜不干了,铁青着脸拽住说书人,嚷着必须去衙门分辩,还死死抱住那整盒银子不放,说是证物,待分辩完了再物归原主。这一切发生得太快,茶寮里众食客一下子摸不着头脑,竟忘记了规劝。倒是那络腮胡汉子机灵,拍着胸脯道:“诸位就在这里等,我随他们去衙门。放心,盒子里也有我的钱,一个子儿也少不了。”见众人仍然迟疑,他嗤了一声道:“怕什么!这家茶寮在西市开了多年,若衙门真把钱当赌资没收了,大不了,你们搬东西回家便是。不说别的,单单一盒蒙顶茶叶就远不止一贯钱!”众人这才松懈下来,放三人离开。
说书人,掌柜,络腮胡,三人一路拉拉扯扯、骂骂咧咧,一溜烟功夫就消失在西市东坊门外。
通义坊北街尾的老槐树下,一名妙龄女子斜倚树干,一面吃着一串冰糖葫芦,一面左顾右盼。她穿着一身青豆色襦裙,雾鬓高挽,一张鹅蛋脸粉妆玉琢。“这次你们太慢,我都快要睡着了。”她远远看见来人嘻笑说道,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。
掌柜扯掉手臂上鱼泡做的假伤,褪了半旧枣红绸缎短袄,反转出内里玄色的一面穿上,裹上一条旧巾子。一面换装,他一面抱怨:“都怪姬轻尘节外生枝,手痒摸走了人家放在凳子上的包袱。我们只得半路折返,偷偷还回去——那兄弟全程远观,对赌局不为所动,不是什么贪心之辈。”掌柜越说越气,抬手哗啦一下,一把扯掉了络腮胡的马鬃假胡子。
“哎!”扮成络腮胡的姬轻尘痛得直呲牙,跳开半步嚷道:“这事儿怪我,更怪他,光顾看热闹,包袱不放在眼皮底下,摆明了就是要送人嘛。”
“分明是你不对,坏了规矩。”慧娘杏眼一竖,瞪着姬轻尘正色道:“我们先前讲好三骗、三不骗,你竟全忘了?”
所谓三骗,乃是一骗为富不仁者,二骗为官不义者,三骗贪欲过盛者。三不骗:一不骗医师僧道;二不骗穷贱病残;三不骗老实之人。
姬轻尘自知理亏,吐吐舌头蔫了下去。
说书人听着众人争吵,一直没做声。他默默剥去长衫,揭下两腮上拿糨糊打的皱皮,擦净眼角褐斑,抠掉下巴上的黑毛痦子,竟是个眸清目正的白面书生。“我们三人都不是江湖人,行骗只为完成自己的使命,也必须恪守原则,但你不同,你一心只为求财……今日之事再有下次,你便离开吧,我们不复相见。”说书人拾掇着换下的行头,头也不抬地说话,不怒自威的语气让其他人不敢接话。半晌,他开口打破了尴尬沉默,“对了,慧娘,把真掌柜引到哪里去了?”
“还在醉梦楼里闹呢,一时半刻出不来。”女孩歪头嗤笑:“谁教他色迷心窍,活该!”
原来,今日一早慧娘先来到茶寮,自称是平康坊醉梦楼的姑娘,要求掌柜将十份精致茶果送上门。这事儿原本遣伙计办就得了,但赵掌柜见色起意,经不住几句言语撩拨,竟颠颠地跟着慧娘跑了。到了醉梦阁,慧娘轻车熟路地向门口小厮介绍,身后这位是西市大名鼎鼎的赵记茶寮掌柜,不差钱的主儿,须上最好的酒菜招呼,说完便大摇大摆进了门。小厮虽疑,但见赵掌柜一身绫罗绸缎价值不菲,也不敢多言,弓腰笑脸迎他进门,果真上了精美酒菜伺候着。而慧娘提了赵记的十份茶果,顺便又要了醉梦楼几道最贵的菜肴,说都记在赵掌柜账上,然后就从侧门撂了。
若细看,赵记茶寮的说书赌局与慧娘的路数如出一辙,正是江湖骗术里常见的“借地脱剥”之法。譬如在茶寮里,众人见银子要被拿走,肯定不愿,但有西市老字号茶寮做“质押”,他们心中有底,也就没有阻拦,正所谓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”。殊不知,这“和尚”其实是借“庙”念经的“假行僧”!也有几位熟客见掌柜面生,起过疑心,但架不住络腮胡作“托儿”,跟假掌柜你来我往地纠缠、拉扯,上演一出以假乱真的纠纷戏码,加之假掌柜冲茶手艺高超娴熟,熟客便打消了疑心,只道他是老掌柜雇来的大伙计或家人临时帮忙。赌局开后,说书人故意以茶水写字,犹如在众人耳边咚咚敲响一面关门坊鼓,催得他们心焦气急,生怕字迹干掉,错过了好事儿。络腮胡适时地催促两句,带头第一个入局,众人便头脑一热纷纷跟进了。小小一局,里面“学问”可大着呢!
几人说笑着转身便要离开,突然,四个身着藏青短袄的半蒙面壮汉从四面包抄冲来,将他们团团围住。壮汉们个个生得蜂腰扇背,臂长如猿,方脸粗颈,眼神深沉,一看就是练家子。为首那位一声低喝,白刃出鞘,带着正月凉风嗖嗖朝说书人面门袭来。
二
入夜,长安城罩在一片墨色锦缎之下,轻悄悄、冷清清,微风不时送来嗡嗡嘤嘤噪音,仿佛头顶盘踞了一窝肥蝇。声音来自皇城太极宫外鼓楼上的自燃灯——不知道里面是什么物件,不用人添油拈芯,到了夜里会发出夺目白光,将朱雀大街照得通明,连同周围光禄、通化、安仁几坊也亮如白昼。自燃灯由金吾卫日夜严密看守,外面更用琉璃罩把层层叠叠裹了个严实,白日里不发光时,远远能看见雾白灯罩正中有一团氤氲黑芯,轮廓呈球形,整体像是一颗睡眼惺忪的眼球。
原说自燃灯算是造福长安之物,百姓却对它避之不及,暗地里称其为“金刚鬼眼”。据说它射出的光可大可小:平日作照明使用时,“鬼眼”是眯缝着的,待它全睁开时,将射出炽烈亿万倍的强光,将十里之内的物件瞬间烧为飞灰——它其实是一个武器,是强敌犯境时,圣人用来保全太极宫的秘密法宝。
当然,这些只是坊间传闻。没人见到过“鬼眼”发光,也没什么东西被它烧坏过。自打它出现五年以来,就这么静静地逼视着长安,充当一个长明夜灯的小角色,照亮一千多个漫漫长夜,令普通毛贼难以下手作案,百姓得以家宅安宁。然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——光明如果不能盖满世界,它便只是一种偏私,只是将龌龊驱到了一旁的黑暗里,让黑暗变得更加万劫不复。
长安西南角永阳坊中,一座破旧老宅地窖里挤满了人。为首的是一个约莫四十上下的中年男人,身着素色道袍,颀长清瘦,蓄山羊长须,两眼如晨星一般炯炯有神。他身后跟着四名壮汉,正是刚刚持刀劫走几人的高手。此刻,壮汉们摘去了蒙面布,竟长得一模一样,均是宽脸高鼻,嘴边留了一圈细密短须,仿佛是拿河泥批量铸造出来的。
中年男人揭开绑在说书人脸上的黑布眼罩,沉沉盯了半晌,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身体。“大通,给他们松绑。”他扭头吩咐。
“是,李大人。”一名壮汉诺了一声。
“你是朝廷的人?”说书人暗惊。
“无品无级的文散官罢了。”中年男人淡然回道。
道袍,散官,姓李……“莫非是白衣山人李泌、李先生?”说书人眼中一动。
“聊不到三句,你便已推出我的身份,果然有些本事。”李先生轻捋山羊须,欣赏地点了点头,追问道:“话说,茶肆之局的‘雀’门手法你是从何处学来的?”
相传白衣山人自幼聪颖,精研易象,善作文章,却一心求道,不理会红尘俗世,连圣人召唤都不愿应,想不到他竟也懂这些偏门——“蜂、麻、燕、雀”是四大类江湖生意,专做行骗之事:“蜂”,特点是人数众多,常见一群人蜂拥而上,扮演不同角色行骗,甚至有时一个局里所有人均是骗子,而仅有苦主一名无辜,即是所谓的“杀猪”之局。“麻”,特点是骗子单枪匹马行事,骗得后快速离场,如麻雀散入林间一般无迹可寻。“燕”则往往以美娇娘为饵,专骗好色喜淫之人。“雀”,也作缺,是四大骗术门派里最复杂、最拷问筹谋技法的一门,常见是几人合伙,各怀绝技,行一步前谋百步,行动过程中几人严密配合,相互查漏补缺以确保一丝不差。茶肆之局,确实就是“雀”门常见的伎俩。
说书人的心思转了几圈,轻笑一下,并不直接回答李先生的问题——就算是无品无级的散官,也不能轻易交底,谁知道他是什么目的。
“真是来抓人的,又岂会在此浪费口舌?实际上,就算不说,我也对你们知根知底。”李先生看破了对方的顾虑,继续攻心,看着几人中的那名姑娘道:“‘雀’门讲究分工明确,各献其能:美娇娃,林慧娘,清雅不艳,最擅长拿捏人心,几句话便能诱其入局,所以调开真掌柜不在话下;神机匠,王盟,墨家子弟,精通各类器械机栝,又生得一双巧手,譬如长嘴壶点茶的手艺,普通人须练一两年才能耍出花,而你只要几日就成。”他朝假掌柜略一颔首,转向络腮胡,“梁上客,姬轻尘,号称盗跖后人,蜻蜓点水几下就能摸走人的贴身之物,恐怕连皇宫内院都已被你翻过几遍。还有你,大军师,张辉。”他收回目光,沉沉落到说书人身上,“心智超群,最擅长谋局定策,什么连环套、计中计、局中局,都不在话下。”
“先生远在庙堂之上,竟对不入流的乡野把戏也了如指掌,佩服!不过,你查清我们的底细做什么呢?”充当“大军师”角色的张辉不动声色问道。
“世道浇漓不平,外忧内患,还论什么庙堂、乡野?”李先生没有回答,却长长叹了口气,眼中神采随之熄灭了几分。“我暗中观察多日,你们几人在长安连做几十局,局局皆不同,令人防不胜防。你们分明有手眼通天的本事,却只选择普通茶寮、酒肆、脚店行骗,且每次骗取区区几十两银。你们必定另有所图——真见过‘仙人’,对么?”
见张辉不答,李先生自袖内掏出一张巴掌大的皱黄纸,透光细瞄水痕:“号称见过‘仙人’的不少,但把数目说对了的不多。”他举着的正是张辉用茶水写过答案的那张纸,上面皱皱的水迹分明是:二七。
沉吟一刻,说书人张辉终于开口:“是我兄长见过。五年前,他上山采芝草,恰好遇见仙船下凡,烧光了安陆南山整片山麓,后来……”
“后来他去县衙上报,白白挨了几十大板,自然不服,而一纸诉状递上去,却连人带物一夜消失。因此,你辗转于长安,明里设局诈骗,实为散布‘仙人’的秘事,引起府衙注意,级别越高越好。这样,你便能找机会重审此案,找到兄长。”
“难道先生知道我兄长?”张辉见李先生说的一丝不差,激动道:“兄长张义,安陆人士。”他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,因为李先生在摇头。
“类似的事情太多了——亲眼见过‘仙人’还对外乱讲的人,结局只有两种,要么死不见尸,要么被强绑进金粟山充当下等苦工。二者相同之处在于,永远不可能活着出来。你跟兄长此生无法再见,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我设法混入金粟山。”张辉重重点了点头。
“如果你真有此心,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。”沉吟片刻,李先生又开口:“不过你也要帮我一个忙:暗查里面到底发生着什么,将信息传递出来,如有可能,与我里应外合扰乱他们的计划,尤其要盯住里面是否有胡将出现——安禄山掌控藩镇重地,起兵谋反是早晚的事,若得到‘仙人’的扶持,那便糟了。”
“‘仙人’不是降了朝廷吗?不然怎会源源不断供奉金子?”张辉问。
“‘仙人’与圣人达成协议,赠与朝廷天量的黄金,此外还有些奇技淫巧,譬如那枚‘鬼眼’灯,代价是划出金粟山皇陵给他们住,提供补给,还要定期派遣匠人。据我所知,‘仙人’暗中也与安禄山、史思明一党有联系,极有可能会进一步合作——搅乱一池浑水,让官家忙于平乱而无暇管束,祂们便可以更加肆意妄为,所谓鹬蚌相争,渔翁得利。”
“是一招‘隔岸观火’。”张辉嗤笑道:“这般行径哪里像个‘仙人’?”
“张兄弟,这些胡将生性残暴,早有叛心,如果得‘仙人’助力而起兵,大唐将遭大劫,到时生灵涂炭,会死很多人。进金粟山寻访兄长是你的家事,替我办事是国事,在下拜托了!”说着,李先生竟噗通跪下一拜。
张辉忙将李先生扶起,“先给我说说‘仙人’的事。”他没有直言答应或拒绝。
李先生不好再劝,便言简意赅地描述了“仙人”降世的奇观:五年前,仲秋夜,十辆巨大星槎突然降落在安陆南山山麓。门开后,滚出来一帮身披琉璃甲的怪人,或者怪物,因为祂们将自己严密封在琉璃甲中,外面又涂上不透明的颜色,所以无人看清样貌,而琉璃甲是浑圆的,祂们就以滚动姿势行进。起先“仙人”们都不吭声,定定听着围观村民议论,过了段时间突然开口,结结巴巴地发出些不连贯的词句,竟还是安陆口音。“仙人”有些词不达意,但也能勉强沟通——祂们自称来自九天之上群星,要跟这里的村长一叙。
此事被通报县衙,县令见势不敢私审,逐级又报了上去,直至进了杨国忠的耳朵。据说,“仙人”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上乘纯金,随随便便从星槎里倒出来,垃圾似的洒了一地。“仙人”见众人看得眼直,便慷慨地叫他们随便拿,不要客气。一面拿金子利诱,“仙人”还一面威逼,说如果替祂们办事,金子要多少有多少,不办事就死,然后祂们触发了星槎上的机栝,发出一种令人头痛欲裂的嗡嗡响,把金吾卫腰间佩刀熔化了——祂们的意思很明确,你们根本不是对手,不听话的话,下次熔化的将是项上人头。
这简直太离奇了,连《传奇》都写不出这样的故事,张辉一时难以置信,“祂们真来自宇宙星辰?”
“按照‘仙人’给的方位,应是南门二四星之一。但是那颗星……”李先生眉头蹙出刀刻一般深纹:“我夜观星象三十余年,册中明确记录,那颗星从二十年前起逐渐变暗,短短十年就已经黯淡到肉眼不可见。它应是熄灭了。”
“熄灭?”张辉心中一凛,一股寒意倏地传到脚底板。
“对,熄灭了,再也没有亮起。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——‘仙人’五年前就到了这里,而南门二是十年前熄灭的,中间隔了五年……我有种直觉,此事就是祂们所为,而‘仙人’此行的目标,”他仰头望天,顿了顿,沉声道:“是太阳。”
这结论与张辉心中所想一致,震得他发不出一字。
李先生明白常人第一次听闻此事都会震撼失语,便兀自继续:“如今长安城里暗流涌动,外有安禄山蠢蠢欲动,内有杨国忠只手遮天,各方势力错综复杂,人人各怀其心,随时都可能逮着机会置对方于死地,连圣人与太子这对父子之间也满是提防猜忌,互不交底。太子不敢在明处着力调查,怕父亲多心起疑,但兹事体大,绝不能不管,所以我才需要你们。”
“我们几个能做什么呢?”张辉的语气明显松动了。
“事情过于复杂,计划难以周全,只能先从小处着手,走一步看一步。”李先生失神思索片刻又道:“对了,你们几人虽有百般能耐,但还缺一个角色——刺客,真遇到高手只能溜之为上,难成大事,而我恰有所缺之人。大通,二通,三通,四通。”李先生回头一扫,四位壮汉面色肃然地颔首。为首那位上前一步,向张辉深作一个大揖,眼神如刀锋一样的坚硬。“这四兄弟身手不凡,关键时刻能助你们逢凶化吉。”李先生点头道。
三
戌时一刻,长安西金光门外一阵嘈杂,快马原地踏蹄,震得城墙噗噜噜脱下几块黄土墙皮。十驾马车排成紧密队伍,每驾上都载着十口一人来高的木箱,封条写着“海州”两个大字。守兵见字不敢多问,赶忙让道,放了马车队进去。一年以来,海州快马源源不断送来神秘箱子,里面装的绝不是粮草或织品——雁行驷马共拉一架车,车辙极深,马也跑得十分吃力,一路从鼻孔噗噗喷出粗气。车上货品李先生早已摸清,是海州盛产的金刚砂,品质上乘。
马车队伍驰进入坊中一家深院。那是朱记铁铺的作坊,里面架着一尊两丈高的连铁炉,常年冒着冲天的浓烟白气,燕雀不小心飞进来,立刻就被烫得毛落肉蚀,只剩一副骸骨扑棱落地。
群贤坊福善酒家阁楼顶上,张辉几人静静看着车队入坊、消失,相互点头,交换了眼神。日日情形均是如此:每日午后运进来一百口箱子,大约一个时辰后,又运出一百口箱子,原路返回海州。接连观察一个月后,终于发现了蹊跷:月底一天,马队会新增一驾空车,出去时车厢内多了个青铜小箱,只有之前木箱四分之一大小,用麻绳紧紧固定住,下面还垫了三层厚棉被。出城后,拉青铜箱子的马车与大队伍分道扬镳,直奔金粟山而去。
很明显,他们应该是受“仙人”所托,在朱记作坊里炼制某种金贵的东西,工艺复杂且耗材惊人,巨量金刚砂才能提炼出一点儿。选择在长安城内而不是直接在金粟山操作,这也说得通——金粟山只有一条崎岖小道,地势险峻,马车难行,这样日日运输巨量金刚砂非常不便,不仅需要大量人力,也容易走漏消息,惹来不必要麻烦。
剩下的问题便是:这是什么东西?做什么用?李先生因为不能抛头露面调查,至今也没有任何头绪。
天麻麻黑,群贤坊里熙熙攘攘,百姓们吃完晚饭,打算赶在宵禁前出门谝谝闲传、消消食。朱记作坊的冲天烟气渐渐淡了下去,想来是匠人们遵循“夜不精作”的家训,收工歇息去了。
吱呀!
朱记的梨花木门打开了一条窄缝,挤出个身着粗布短襟衣裳的男人,约莫三十出头,肩宽腰圆,满脸胡茬,正是大伙计丁一。此人嗜赌,每日下工后都要偷摸溜出门,直奔两条街外的兴财赌坊,不耍钱耍到宵禁绝不回来。
“大祸!大祸呀!”背后传来几声厉喝,吓得丁一一个激灵,以为是东家发现了在背后追骂,回头看,怪了,朱记门口老槐树下居然冒出了个卦摊:一张竹案上排满签筒、卦盒、令牌、符箓、古籍,案前还耷拉一幅麻幡,上书“直断生死”四字。竹案后立着一个身穿黄褂子、蓄着山羊须的清癯老道,两眼透出凌厉清光,而刚才喊话是老道身边的年轻小道,生得眉清目秀,应该是他的徒弟。
“你跟我说话?”丁一瞟着小道士。
印堂微皱,上唇上扬,这是厌恶神情。小道暗笑,一脸凝重道:“你命宫有悬针、官禄宫横纹截过,而迁移宫发黑,这是命魂尽散之兆。你有大祸呀!”
“胡说八道什么!”丁一粗声大吼一句,转身就要离开。
眉毛上扬,眼皮收紧,嘴唇微张,说完话后也不立即合拢——他已经在怕了,心里紧张着呢。小道乘胜追击:“三天,最多三天,你命休矣!”
“放屁!”这下丁一急眼了,拔脚回跑,作势要掀卦摊,嘴里还骂骂咧咧:“江湖骗子!下一句是不是让我拿银子消灾——”
“阁下近日可有气促、胸痛之症?”老道唰啦一下站起身,厉声打断,猛抽拂尘,霹雳巨响震得丁一下意识停步,呆呆立在原地。老道淡定继续:“如果贫道没算错,有邪物从南方而来,在你身边潜藏四年有余。”
丁一眼瞪大了眼睛,嘴角放松,连同下颚也松垂下来,这是心生惊讶的表情。“没有的事。再胡说八道别怪我不客气。”虽还是恐吓,他的语气明显软了。
老道脸上如笼了一层寒霜,“近日高炉白烟泛紫,邪气快压不住了。你们以高炉烈火焚烧了邪物,对吗?”他叹了口气,“封印已经很弱了,现在它只是夜里偷食人的命魂,令你们多发噩梦,夜不能眠,头发、胡须渐渐脱落……三天后,它将彻底冲开封印,噬魂夺魄,叫你们死无全尸!”
丁一脸色一变,不敢再发妄言,拱手引老道进门,请朱老板定夺。
老道迈进大门,鼻子一嗅,低喝一声不好,便加快脚步蹿过二门直奔内院。内院左右厢房被分隔成几个小间,里面摆着画样、铸模、洗料、粗筛、精打等环节的器具,而对着二门的正房就是铁铺高炉所在。
这高炉非同寻常,通体以十寸厚的精钢板打造,外部一圈圈缠着散发热汽的钢管,内壳里衬有耐火耐热层。自上而下看,高炉分成几个部分:炉顶上的巨斗用来填料,炉身里是热汽冶炼的空间,炉底是取渣出铁的口子,与普通高炉不同的是,这一尊高炉多了一个东西,在炉腹处开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暗门,作用不明,看样子是后来改造加进去的。
老道停在五步外,上上下下打量高炉,突然眼光一转,死死盯住炉前纱屏风上的老君像,眼珠子快瞪出血来。“它就附在里面。”他抬手一指老君像,宽袖带出股疾风。
“放肆!”高炉后绕出一个面色黝黑、身材高胖的中年男人,正是朱老板本人。他背后跟了几名伙计,个个面色黝黑,颈粗肩厚,大臂上高高鼓起两坨蛮肉,一看就知是力工。
老道的话犯了忌讳——太上老君原名李耳,相传脱胎于玄妙玉女体内,怀胎八十一年由左肋而生,生下来就满头白发,所以人称老子。老子不仅是道教鼻祖,更是五行八作当中铁匠、炉匠、窑匠等的祖师,曾用自己的八卦炼丹炉补大地残缺,拯救世人于危难。朱记铁铺在高炉前架设祖师像屏风,是为求保佑炉火兴旺,炼出上乘白铁。平日里家人路过时要注目行礼,每逢二月十五日老子生辰,更会进行隆重祭祀。如今却被不知哪里来的野道士指着鼻子骂,简直岂有此理!
“人有天、地、命三魂;天地二魂常在外,连于道,主运势。命魂在身,连于器,主命格。二者相承相扶,才能安活。你们全家上下命魂耗散虚亏,七魄颠倒妄行,全是因为邪物作祟!掐指一算,最多三日你们便死定了,神仙老子也救不了!”一口气道出许多,老道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,接过拔开小道士递过来的酒囊,拔开壶嘴,咕嘟嘟连喝了三大口。
噗——
一口水喷了出去,不偏不倚全部落在了屏风上!然而铁铺伙计们非但没有扑过来阻拦,反而一个个呆在原地,两腿抖如筛糠,因为屏风上淌下一道道暗红的血迹,情景如同杀人碎尸的现场,甚是惨厉可怖。
咻——
不知哪里起了几股贼风,将分布四角以及伙计手里的灯烛统统熄灭,内院立刻被一团黑暗包裹,只能靠天上月华隐隐瞧见屏风上的剪影。等眼睛适应了黑暗,众人大惊失色——画像里板角青牛身上竟驮了两个人:除了前面的太上老君,还凭空多出来一个模糊人影,紧贴着老君的后背!
小道扯了扯丁一的袖子,提示他细看。不看不要紧,一眼扫去,丁一发出一声杀猪似的长嚎。他手指向屏风一角,面如土色,嘴唇颤颤发不出一字。只见未被水淋到的空白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隐隐约约看不真切,似乎是一扇小门,随着月华浮影一开一合。
老道眼疾手快,抓起拂尘便抽。小道也跨速跟上,脱了布鞋拿鞋底疯狂怕打小门,看样子是要把它捣烂,“它借了鬼门要跑!快,给我火!”老道大喝吩咐道。
朱老板铁匠出身,原说也是见过世面的,如今却被这阵势吓傻了,大脑一下子空白了,失去了思考能力,只知道扭头吩咐命伙计直接照办。
火石咔嚓一响,迅速燎起丈高烈焰,眨眼功夫把屏风烧了个干净。
待火熄了,老道走过拈起一撮温热白灰,在鼻尖一嗅,竟长叹了一声。
“怎么,没抓住吗?”朱老板焦急问道,也顾不得什么祖师爷像了。
老道默默摇头,思忖一刻,又从背后抽出一支竹管,打开塞子,倒出一堆红白相间的碎末,落地后即刻四散蠕动起来。原来是混杂成一团的火蚁和白蚁。诡异的是,蚁群自动按照颜色兵分两路,一左一右,一白一红,一东一西,分头朝正房咻咻爬去。蚁群在地上弯弯绕绕,似乎沿着一个隐形的符文爬。
眼看它们挺近青石墙,朱老板终于反应过来,一个健步奔到前面,大脚一踩截住了红蚁队伍。“不可乱来!”他粗声喝止,尾音却微微颤抖,带着三分畏惧。
“神蚁按遁地符指引追踪到了邪物,位于西方,入地六尺,藏于匣中。”老道沉声解释。
“入地六尺”是指正房里高炉下方的储物地窖;“位于西方”应该是指地窖西侧的加锁暗室;“藏于匣中”分明是说……朱老板身子一僵。不行,不能进去。且不说那黑晶有多金贵,单单高炉就绝不能乱碰——祖传的精铁炉早被改造,装上了“仙人”特赐的圣物。如此,高炉一不烧炭,二不要煤,只消抽干封闭在腔中的空气,就能凭空燃起炽烈的洗业金火。只有这种火能炼化坚硬无比的金刚砂,得到薄薄一层神秘黑晶。神炉全长安城仅此一个,若有闪失,自己万万担待不起。更何况那圣物脾性暴躁,万一触了它逆鳞,发生爆炸,整个朱记都会被夷为平地!朱老板心里转了百转,眼中闪了又闪,脚下就是寸步不让。
见朱老板为难,老道不再强求,一言不发放下竹管,凌空抬手,食指上立刻燃起一束青蓝火苗。他在火上烧了张符纸,召回了神蚁队伍,看小道收拾好随心物件后拔脚便走,不理朱家上下劝留,更是分文不收取。
临出门前,老道突然回头,沉声道:“邪物属金,与老君有缘,恐怕是他炼丹炉渣成形所化,含有丹药余毒,平日看来并不起眼,与普通炉灰煤渣差不多,但毒性会慢慢释放出来,随着人的一呼一吸进入体内,不知不觉吞魂噬魄。若能尽快把它、连同装匣子一齐运走,全府上下另找一处暂住着,将这里彻底清扫,内外不留死角,再焚香祝祷九天九夜,或许还有救,否则……”最后一句只说一半,老道便扬长而去,头也不回。
老道带着小道快步走街过巷,轻飘飘钻出坊门,脚步刚健有力,完全没有古稀老人的姿态。趁着夜色掩护,二人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。不用说,老道是张辉扮的,正是酒肆书局借地脱剥术里扮演说书人的那位,而身边的小道是慧娘女扮男装。
张辉当然不通法术,充其量会些戏法,这便够了——戏法也好,骗术也罢,诓人的伎俩无非两个:障眼,蒙心:
蒙心的要义是选心智薄弱之人下手,譬如,变戏法的在台上时会细细扫视,慧眼如炬地选出最容易上当的观众上台配合表演,小心避开那些心智沉稳眼神犀利的人。同理,按照之前李先生给的消息,铁铺大伙计丁一赌瘾颇深,而朱老板本人虽然有一首祖传炼铁的绝活儿,却非常迷信神仙狐鬼,每逢初一、十五都要请人做法祈福。这两类人惯常将心志寄托于外物,意志力弱,最容易被拿捏。
障眼更简单。鬼影是按《古今秘苑》记载的法子炮制:在老鹅胆里灌一钱明矾,兑水和匀,悬挂在风口里阴干后碾成粉末。张辉上门前一夜里,姬轻尘偷摸翻进朱记内院,用这种粉末兑水在屏风上的老君背后胡乱画了个人形,又在一角画了几扇小门。白日里什么也看不出来,而到了夜里,烛火被大通、二通他们以飞镖打灭后,印记就显了影,夜风吹过,屏风颤动,宛如鬼影飘摇。“血迹”出现则是有些运气成分——姬轻尘夜探朱记时,意外发现屏风框架是苏木所制。苏木树类槐花,渍以大庚之水则色深。张辉一口水喷上去,水里明矾与苏木发生作用,即刻化出血一般的水渍。这招其实是从染坊学的,当朝四品大员的绛色朝服都是这么染的!至于蚁群,咒符路线也是前夜姬轻尘提前洒白糖粉画好的,江湖老套路罢了。
骗术本身并不难,难的是行骗之人的气度:心要稳,气要定,以不怒自威的姿态镇住场子,令旁人不敢质疑,同时保持极快的节奏,让一个个奇诡异像接连出现,血迹,鬼影,自灭的火烛,走成符文图样的蚁群……令众人猝不及防,脑中瞬间空白,只能乖乖跟着节奏走。
不过,有一点张辉没说错:天然金刚砂里含有剧毒杂质,是一些比金、银更重的金属。高炉冶炼时如果没有特殊处理,会析出具有毒性的雾气。朱记上下吸这种毒气久了,轻则脱发、失眠,重则伤及五脏六腑,导致折寿!编个故事哄他们搬出去住也算救人的善事,而以后白日里匠人来高炉旁时也定会保持距离,多做一些防护措施吧。
不出所料,朱老板上套了。
第二天一大早,开坊鼓余韵未散尽,一驾印有“飞龙”图样的私家马车匆匆奔出朱记大门,过金光门右拐朝北,扬鞭朝金粟山飞驰而去,比原定出货时间早了两日。先行的货品脱离了马车大队,不再被押车的侍卫守护,成了一只落单的孤羊。这是狼群最爱的目标。
渭河附近,官道崎岖,大雨之后路面坑坑洼洼的,如同一张麻子脸,马车颠簸着艰难前行,车身时时被两侧野林伸出的枝丫刮擦,一路留下噼啪的乱响。以前跟马车队伍走的时候,最前面有一驾专门开路的铁轮大车,车身嵌合铁铲、铁锹、铁链、弓弩等,是以前打仗时用的战车改造的,一可以防盗防贼保证安全,二也可以帮助后面的马车开道。如今没了它,小马车走得战战兢兢,生怕一不小心在泥坑里崴断了轱辘。
车上共计四人,除了车夫是朱家派的,其余三人均是从“龙门镖局”雇来的顶级镖师。兹事体大,弄丢了青铜箱里的东西难活命,但留着这玩意儿恐怕死得人更多,两害相权取其轻,朱老板几乎没犹豫,重金请人帮忙,但求箱子尽快脱手。
嘎吱!伴着一声怪响,马车突然左右狂扭,急停下来。
车夫下来查看,土道两旁的桤树中间竟横挂着一条细丝,几滴露珠挂在丝上,折射金色朝阳——是这玩意儿缠住了马腿,令它们乱了步子,险些摔倒。
有贼!三名镖师立刻嗖嗖下车,排成三角队形各护一侧,静观其变。
“哎呀!”马车夫一声惨叫,捂着肚子骨碌碌跌到在地,似乎被什么飞镖一类的暗器袭击了。
与此同时,道旁桤树上垂下一根细丝,跟拦车的那根一模一样,比头发丝还要细千倍、万倍,却比铜丝还要坚韧,可承千钧之重。这是“仙人”赠与圣人的天丝。这玩意儿诡异得很,轻拿慢放时柔若蛛丝,快速向外一甩,就变得比象牙还要坚硬——“仙人”并未透露制作之法,只是给了一些供官家内部使用,鬼市里真真假假倒有一批流出,但价格贵得吓死人,而且只收黄金。这帮贼人还真下了血本!
树上垂下的细丝末端系着个铁钩子。这是要悬钩取物呀!经验丰富的镖师们一眼看穿,咻的一下飚到车前。果不其然,那细丝如被看不见的鬼手引着,嗖嗖甩进车厢,再出来时,顺带着就钩出了青铜箱。
“天丝”又一抖,青铜箱被猛甩出了半步远,咣铛一声落在了车头处。只要那头持丝的人用巧劲再甩一下,箱子就能飞起数尺,钓鱼一样被迅速提到树端,到时除了会飞檐走壁的仙人,谁也甭想再取回它!
“龙门镖局”的三大镖师却不是吃素的。他们分工有度,一个盯住箱子猛扑过去,以自己的身体挡住箱子去路。第二个瞄准细丝,掏出腰里匕首狠狠割去。第三个则环抱桤树嗖嗖往上爬——所谓蛇打七寸,擒贼擒王,只要树上贼人被擒,自乱了阵脚,下面所钩之物便自然安全了。
果然,镖师还未爬到一半,树上就有人影闪动,繁茂枝叶掩翳下看不清楚。那贼人应该是早备好了退路,手里一拉桤树枝,就飞猿一样荡到旁边树顶,很快逃窜不见了。看身手应该也是个道上人,轻功属上乘,不过手脚力量差得多,面对面过招肯定不行。镖师冷笑一声溜下树来。
铜箱安全无恙,连外面的封条都没破。镖师们隔断了缠在上面的细丝,重新绑好麻绳,拽起吓瘫在地上的车夫,休整一番,扬长而去。
长安西南一隅,永阳坊内一家不起眼的小户的地窖里,几个人秉着烛火,将一个物件围在中间,正是朱记托镖局护送的青铜箱。
不错,这次张辉的计划是掉包计,这不过相当精巧,从头到尾无一人露面,神不知鬼不觉间就完成了:马车被天丝截停后,刺客大通远远用石子击中车夫,精准封住发际上一寸的上星穴,令他瞬间昏厥,半个时辰内无法苏醒。三名镖师警觉有人要窃取铜箱,分立三个方向守护,而马车前面少了一个人,就形成了一个漏洞,一个视觉的盲区——姬轻尘从马车前方下手,以天丝钩住铜箱,要钓离时,故意让镖师们看见。他们不顾一切冲上前阻拦,将马车撂在身后不顾。殊不知,被钓起的铜箱只是个幌子,是张辉提前按照原样一比一定制的假货,而真铜箱此刻还纹丝不动地固定在车厢里。趁镖师们忙活着“解救”假铜箱,王盟从车尾偷偷摸进去,三下五下解箱上的“四开机关锁”,大咧咧地与张辉二人抬着离开,镖局上下全无一人察觉。要说起来,这“孪生”铜箱的法子还是从大通几兄弟那里得的灵感呢。
类似的骗术很常见,原理非常简单——吸引注意力,声东而击西。正常情况下,人的注意力存在一个外部锚点,高度紧张时,人会将全部心力聚焦在这个点上,而周遭一切就成了空白,纵然起了大火、来了猛兽也难以察觉。街头毛贼也常用此法下手窃物:往往是两个贼人配合,其中一贼故意与行人碰撞、拉扯,另一贼趁人不备轻松顺走包袱、钱袋。
铜箱已经打开。众人围在四周查看半天,一时间理不出头绪,也不敢贸然触碰。远远看去,箱中物件漆黑如墨却光亮如镜,倒映出红彤彤的烛火,还有绰绰人影。
这物件是金刚砂里提炼出来的,质地类似玉晶,硬而脆,须轻拿轻放,万万不可使蛮力掰扯。大通带上天丝手套轻抚上去,质感光滑冰凉。他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掂了掂,居然轻飘飘的,还没一块房墙的红砖重。确认再三,他把物件轻轻递到李先生手上。
“边上有个机栝。”精通器械的王盟眼尖,发现了一个细节。
李先生思忖一刻,轻轻按了下去。咔嚓!那物件晃了晃,竟从中间直挺挺地展开,径直变大了一倍。不等众人回过神,咔嚓!它再次从中间展开,面积达到了之前四倍。就这样一层,二层,三层……展到第四层的时候已然铺满整个地窖,几人都被挤到一边,贴墙立着给它腾地方。不行,碰到墙壁会折断的。王盟猫腰从下方匍匐到屋子中央,再次按下机栝,这物件便按原路折回枕头大小。
地窖空间有限,无法施展,众人便带着那物件移步院子里,如法炮制按下了机栝。一层,两层……十六层,它足足展开了十六次才停,将十丈见方的院落覆盖起来。颜色也由之前浓墨色变成半透的茶色。众人仰头,透过此物隐隐可以看到灰蒙蒙的天宇,一轮红日正发出品绿光芒。
嗡,嗡。伴着似有还无的低沉震动声,那物件悠悠震颤。李先生伸手一探,手指勾住了一个二尺见方的空匣子,材质颇似朱记炼铁高炉里的隔热内层。很明显,这物件是用来载物的,而且载重并不大。
“这是什么?”张辉问道。
“之前我曾探出过消息,一直百思不得其解,今日看来应该就是此物——它形如船帆,可以驭光飞行,姑且叫它光帆吧。”李先生抬手将光帆轻轻抛起,又接住。
“光无影无形,怎么驾驭?”姬轻尘奇道。
“光是有实相的,只不过通常情况下它的力量非常微小,人感觉不到罢了。”王盟弯腰在地上捡起一粒砂石,轻轻投在姬轻尘摊开的掌心里,然后如法炮制,将砂石投在慧娘的丝帕上。“看到了吗?掌心坚实,碰到小石子不为所动,而丝帕轻薄,轻易就会被这颗砂石压出一个凹坑。这种压力看似微不足道,但若经过大量、长时的蓄积,便可以转化为任何类型的力道,譬如推力。”
“推力。”李先生沉吟着斜乜天宇,对准太阳将光帆再次抛起,而它再度悠悠下降,并没有要飞起的意思。
王盟皱眉思忖,突然兴奋地一拍脑袋,“《墨子·机关术》残篇有记录:光之形为实,与物相干。若将金刚薄翼凌于九天之上,令光压于一面,则翼逆向疾腾——此物不能飞是因为没有‘凌于九天之上’,被地上的风、云、水、气压住了。让我试试用木鸢送它穿云上天,兴许能行。”
送此物上天动静太大,必定打草惊蛇,不可,不可。李先生沉吟着叹了口气,朝王盟摆了摆手。倘若此物可以驭光飞腾,定是用于运送物件的,但它又脆又轻,缀几块砖头都费劲,能运送什么呢?他怅怅想着,突然感觉脖颈侧旁一道冰凉,抬眼一看,一柄柄精钢刀架在了众人脖子上。
“李先生,别来无恙。”一个头顶栗色毛卷的壮汉拨开众人走过来。他生得眉高眼深,毛发色浅,面相应是粟特人,“史将军听闻你在查仙人的事,有何消息?说于在下听听吧。”
原来是史思明的人——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他们几人早就被盯上了。这些胡兵向来在长安城中横行无忌,明里暗里杀人越货的脏活儿没少干。朝廷顾忌三镇节度使安禄山,对此睁一只眼,闭一只眼。今天这关怕是难过。想到这,李先生不动声色探道:“安节度使与史将军素来得圣人赏识,‘仙人’的事何需通过我来了解?”
栗毛卷壮汉脸上一抽,瓮声道:“事关黄金万两,谁肯轻易交底?除非,”他咻地抽出佩刀抵住李先生脖颈另一侧,“拿命来换。我这柄刀固然碰不着圣人的脖子,但要砍你,绰绰有余!”
—未完待续—